策劃,訪問:二犬十一咪 

文:阿離

載於出版書籍:動物權益誌,2013年

 

 

自先朝以來,縱橫歷史,牛一向是中國人最忠誠耐勞的伙伴。北宋詩人梅堯臣筆下就有兩首詠牛之詩,文風素淡,情意深綿,其《耕牛》寫盡牛萬難加身的農耕霜苦,「破領耕不休,何暇顧羸犢。夜歸喘明月,朝出穿深谷。力雖窮田疇,腸未飽芻菽。秋收風雪時,又向寒坡牧。」《牛衣》一詩更描繪了牛與人之間的真純情義:「覆牛畏嚴霜,愛之如愛子。朔風吹欄牢,禦冬賴苜麻。惡薄將異韉,貪棲乃同被。重處不忘劬,老農非可鄙。」黑夜寒風凜冽,老農深夜入牛欄,為牛添被禦寒,可見愛牛若子之情。

 

然而時代跨變,尤其在當下香港,農業式微,工業轉型轟隆轟隆輾過,現代化發展的石屎瀉了一地。資本主義五十年不變,然而在其巨輪下的萋萋田野已成廢墟舊土。牛,也從農人伙伴頓成社會的剩餘,本在山野間悠遊自適,卻因發展而被迫遠離家園,自此流浪。然而,在城市的發展旋律下,牛與人真的無法共存?兩者能否重新建立古遠以來的伙伴關係?

香港牛的前世今生

 

過去四十年,香港農地的面積萎縮了60%,由七十年代的一點四萬公頃,至現在的約六千七百公頃,僅佔香港土地總面積約6.1%,當中規劃為農業用途的新界土地只有三千二百九十二公頃。農地大幅減少,牛也被丟棄,成為時代的剩餘。據漁農自然護理署(漁護署)資料,全港有一千二百三十隻流浪牛,主要生活在西貢、馬鞍山及新界其他地域等,大嶼山南部、梅窩的牛數目約為三百隻,總數不足二千隻。離島的屋與村愈建愈多,牛的生存愈益困難。二零零五年,漁護署展開大規模捉牛行動,牛或被遷移或被直接送到堆填區,白白丟命的超過八十隻。當年的漁農署職員缺乏牛知識,捕捉幾成虐待,不但以嚇唬強搶、拉鼻扯尾,甚至活生生脫角,不但令牛兒受驚受創,也嚴重破壞牛群的社群結構。自二零零六年漁護署粗暴捉牛事件曝光後,政府才予以修訂《防止殘酷對待動物條例》第169章(見附錄四),違例者的刑責由以往罰款五千元及監禁半年提高至二十萬及監禁三年,並涵蓋政府部門。任何人因不合理作出或不作出行為,導致動物受不必要的痛苦,就是虐畜。

 

無辜牛兒的犧牲喚起人的反思,一些人開始回溯牛群的時代故事。遊走在大嶼山的牛群,實是三、四十年前由大嶼山農民自內地引入的耕作伙伴,以及牠們繁衍的後代。儘管牛兒有犁田耙地的能力,但這數十年間,農業敵不過現代化發展的號角,牛兒陸續被棄耕的農戶遺棄,賣的賣、丟的丟,人跟牛就此仳離。這些所謂的「流浪牛」,其實是大嶼山的原居民,定居於長沙至塘福、梅窩等,並以家園命名,如梅窩牛、塘福牛、水口牛、石壁牛、貝澳水牛、南嶼牛等,年復年在家園裡閒適慢活,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單是梅窩,高峰時期就住了上百牛兒,但現在只餘下十七隻黃牛。

 

同是生態管理者,水牛黃牛兩不同 

 

不少人也許心生疑問:無論黃牛和水牛,都是流浪街頭的動物,何以談得上保育?大嶼山愛護水牛協會主席何來解釋,牛不單不是流浪動物,更具有重要的生態角色,對整個生態系統貢獻良多,牛天生的角色是生態管理員,牠們的管理方式是一邊行、一邊吃、一邊痾,令我們存在一個持續的生態活躍狀態。牛踩過的地方可以儲水,糞便可令土地肥沃,防止沙化。那灘看似污啞的水,卻能養活好多益蟲;而水牛滾地打的泥潭,亦為棄耕地儲水,防止農地因沙化而荒廢;再者,有牛就有鳥,寄牛而生的牛背鷺(學名:Bubulcus ibis),倚水牛背而食,尤是能帶來種子。在閒適生活間,牛兒就默默支撐了整個生態平衡。

 

要保育這些溫柔敦厚的生靈,當從了解開始。生長於都市的人,初見牛,難免是奇妙經歷。何來說,不少人對牛陌生,即便是黃牛和水牛也分辨不了。到底牛兒怎樣分?何來解釋,黃牛和水牛是截然不同的品種,生活形態和身體構造大有不同。大嶼山的水牛是亞洲水牛,屬濕地動物,生活於河川和沼澤之間。水牛的身體特徵方便牠們在濕地狀態下生存,其皮膚粗硬而毛少,此構造具防濕功能,使水牛能處身水中達數小時;相反,黃牛卻忌水,其毛髮會跟隨季節轉換,夏天毛色淺淡,以利散熱;冬天毛色深暗,更會多生一層鬃毛用於吸熱保暖。

 

除了皮層構造不同,觀察牛兒的角,也能分辨黃牛水牛。何來說,水牛的角自長出後便會增生長重,半月型的大牛角,男女如是;然而黃牛卻不同,由於黃牛的牛角靠著撞擊刺激發育,牛女不打架,牛角生長自然不太活躍,並愈老愈弱,相反,牛仔的角會較大,除了打架,每隔幾年還會磨爛自己的角讓它再生,從而長得更粗更壯。

 

危機生活,處處有情

 

黃牛和水牛縱有不同,然而牠們每天均要面對共同的威脅;威脅的根源,源自人類發展至上的態度。過去一年,因意外受傷、中毒、難產、被虐待而死的牛共二十一隻。牛的生存環境愈益窄小艱難,牠們不單會被故意傷害,例如有些人會以燒烤叉刺傷牠們,一些人更會特地放狗咬牛;非法傾倒的工業廢料,亦破壞了牛的生境。然而在患難中,牛群依舊相依互偎,這種堅韌的牽繫盡顯於生活小節。曾經,一只小牛出世後三十多個小時都不能站起,牛媽媽寧願離群也要陪牠,在身旁鼓勵牠站起來;一隻黃牛曾在廢地誤踩鐵釘,牛群焦急圍攏,旁觀獸醫為傷牛治療,待手術成功,牛兒便紛紛趨前觸頭慰撫。

 

生活難過,感情更深。然而對牛群最無情的威脅,是交通意外。去年身故的牛當中,便有十多隻死於馬路。何來說,由於大嶼山佔地廣闊,監管疏落執法寬鬆,許多路段每天都有司機超速駕駛,不少牛兒被高速奔馳的車輛撞倒致死,「牛在三個月以下被車撞倒是經常發生的事,一、兩歲做媽媽的牛慣常要死一、兩胎才懂得保護孩子。」除了牛寶,兩、三歲、六百磅以上的成年牛,亦曾被飛撞數十米以外,可見車速之猛。

 

二零一三年六月五日,八頭牛血濺大嶼山嶼南路,七頭當場死亡,另一隻小牛經搶救亦傷重不治。事件引起極大震動,不少市民痛斥兇手冷血,責令警察盡快緝凶,然而事情至此亦未能破案。何來表示,嶼南路為封閉道路,限速七十米,二十四小時均需執法人員把守,並檢查進出車輛是否持有俗稱禁區紙的邊境禁區通行證。然而實際上,警方並沒有長期監察嶼南路段的交通情況,超速飛車無日無之,意外頻生,不少牛兒死於輪下。若非是次八牛大屠殺事態嚴重,引起大眾關注,政府才不會如此認真以待。

 

在意外發生之時,一受傷牛竟老淚縱橫,令人悲慟。在場的政府獸醫宣稱,牛智力較低,流淚純粹是受傷痛楚的本能反應,不應以情感解釋,然而何來說,無論牛兒流淚是因為傷心抑或驚恐,都因為經歷了創傷,「動物在現場環境感受壓力的能力比人類高很多倍,無論是受驚、開心還是受傷,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排淚,愈大的壓力就愈排得多,牠們對環境的認知觸覺比我們大得多。」當牛隻感到壓力與驚恐,會刺激體內的荷爾蒙分泌,呈現一種緊張狀態,情緒的湧動更會波及身邊伙伴,「一群牛是有心靈感應的,牠們不需要做甚麼動作、說甚麼話,就可以了解對方的思想感受。如果一隻牛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會令整群牛都恐慌。」牛群之間有一種無形的情感牽繫,牠們能夠憶念所愛之生命:意外發生後,牛群在閒遊間避走意外地點,以免舊地重訪;而喪生的小牛媽媽,還未知孩子已死,天天盼望,每日走訪兩、三回,希望能尋回散失的愛兒。

 

何來批評,是次案件中,無論警方抑或是漁護署職員均嚴重缺乏對牛的尊重與關顧。第一,在案發後幾個小時中,警方沒有派人到現場盡快搜證,卻以保持道路暢通為由移動牛隻,令重要證據悉數散失;而牛的屍體因發脹而無法搜證,其後更被迅速「打包」送走,並沒有進一步交由政府化驗署仔細查證。何來說,為了解剖屍體調查牛的死因,以往亦曾經屢次與政府「鬥快搶屍」,若搶輸了,無辜死去的牛兒只能藏著冤情,被直送堆填區。然而,即使證物俱在,但亦要證明傷牛者是「蓄意對牛隻造成傷害」,才有機會以《防止殘酷對待動物條例》入罪。

 

香港,到底有沒有動物保育政策?

 

縱然缺乏相關知識,政府亦慢慢回應各界對保護牛隻的關注。二零一零年中,政府在動物管理政策下成立了牛隻管理隊,負責定期巡視 、為牛隻絕育、為牛隻加裝GPS全球定位系統 及公眾教育等工作,然而牛隊對牛群的認知仍有一段距離。以絕育手術為例,牛的絕育有幾種方法,牛隊所採用的絕育手術是畜牧業的慣常模式,往往使在郊野生活的牛群在絕育後容易出現傷口感染。愛護水牛協會所採用的方法,則是把三層傷口整全密封的做法,雖然更費神費時,但卻能保障牛隻的健康。從絕育一例,反映出動物政策最核心的問題,「政策發展到底是向甚麼方向走呢?是食物環境方向,還是保育本土品種的可持續方向?」

 

若政策方向是後者,發展之路必然遇到阻力。首當其衝,便是土地問題。在香港,土地不足並非真相,土地不被善用、屢被地產商囤積才是真相。財閥不但搶去市區用地,也來爭自然的地,「牛存在的地方就是最有發展價值的地方,不但平坦,又向海,不用太多的砍伐就能發展。」何來稱,數十年以來,大嶼山農地不斷減少,農地不是被改建成丁屋,就是變成擺放泥頭的地盤和貨倉,適合牛群居住的地方愈益窄小荒蕪,「原來讓牛睡覺的、休息的地方已經變了馬路、村屋、地盤,或被非法堆填建築廢物。牠們在這些地方受過傷,就會避開,因此可以適合牠們居住的地方愈來愈少。」棲息的家園被毀,炎夏日曬、暴雨傾淋、寒冬凍體,無處容身;牛群不得不走到馬路或行人所到之處,不但要承受各種人類世界的威脅,更被扣上「滋擾」的惡名,凡此種種,都是源自保育政策的真空,與及來勢洶洶、嚴重向經濟效益傾斜又寸土不讓的發展規劃。

 

與牛共處

 

何來認為,發展並非全然的惡,只要社會能關顧生態和物種的永延發展,以平衡為道,發展也能為民造福。她建立政府應重新檢視現行的牛群保育政策,以防止再有牛隻被殺被傷的情況出現,並達至「牛人共存」的景象。保育政策首要從道路規管入手,在飛車黑點加強執法,管制車速,並在禁區設置更停,並要增建保護牛群的設施,「為甚麼現在嶼南路會出現牛車爭道?政府規劃路段時應預留隔牛坑,亦要提醒駕駛者隨時讓路給牛隻。」除了保障道路安全,政府在制訂發展與規劃政策時,亦應把綠色生活質素和動物生存空間的考慮計算在內,好讓牛群有地可走,有瓦遮頭。更重要的是把牛群原區安置,並非粗暴地把牛兒遷移到某個野地,毫不考慮安置地區的生態環境,是否有充足水源、豐茂雜草?山路又會否過於崎嶇?空間又是否足夠?一切小節,都是撐持生存的必須。

 

除了政府,大眾也能學習與牛共存。車主遊走大嶼山道路時,不妨放慢車速,牛媽媽會趕小牛上行人路,而霸道的大公牛見車也會識趣別開,只要響號兩聲,多等數秒,牛群自然讓路;然而人們也應反思道路的使用權,荒山本無路,萬物自能縱行其上,今日人類得到優待能霸地築道,又怎能驅逐本來也擁有「地權」的動物?再者,牛群與世無爭,品性平和,既不傷人也不霸道。何來提醒遊客,與牛群接觸時,不要餵飼牛群,拍攝時也不應使用閃光燈,因為對牛而言,閃燈和氣味都是極大刺激,足以挑動情緒;見牛時只要保持安定,隔一段令兩者都安心的距離,令牛兒明白你的存在,自能兩相和睦。在和平共存之餘,兩類物種都能互相補足,例如貝澳水牛過去一直是杯澳公立學校自然考察隊的學習對象,從觀察水牛的生活,學生能深切理解濕地生態,也明白自然的循環相扣,整全的美。

 

台灣的台南柳營有一老牛的家,顧名思義,就是一處供辛勤耕作一生的老牛百年歸老的安養地。老牛的家佔地兩公頃,園區內設有牛舍、管理室及病牛隔離病房,並有專人照顧,讓寄住園裡的不足十隻的老牛安享晚年。年前,一名老農因身疲體弱未能照顧牛兒,把耕養二十年的老牛送到牛家。分別之際,兩口子泣不成聲,老淚如雨下,不禁令人想到「重處不忘劬,老農非可鄙」的愛牛如親之情。